“1915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中国馆外景。
1914年的冬天,滴水成冻,谢馥春、梁福盛与四美却激情燃烧,出发了。他们联袂组团,将精品打包、装箱,走出了古城!这是一次壮行!他们携手全国4000家、10多万件、重达1500吨的参赛品,登上美国太平洋邮船公司海轮,随着汽笛鸣响,从上海启航——去太平洋彼岸圆梦了。
从1915年2月20日开始,为期285天的“1915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让“扬州制造”香飘他乡。
170年前,美国西海岸边,随着一个木匠在推动水车的水流中发现黄金,一夜间,淘金热在这里掀起;随即,也就在这块土地上,雄踞美国西部金融中心的三藩市拔地而起;既然与“金”有关,这城池便被华侨唤作旧金山了。冲着早期华工在开城中洒下的血与汗,我飞进了这座山城。
一
一战刚开,欧洲遭困,货需大增,巴拿马运河成了贸易之舟的生命线。老美决定办一个用“巴拿马”冠名的博览会。此所谓博览搭台,河运唱戏。
旧金山三面环水,风景自然不错。硅谷探了,市府玩了,唐人街逛了,恶魔岛眺了,斯坦福的校园走了,雾锁金门的桥过了,渔人码头的蟹尝了,九曲花街的坡爬了,同性恋的彩虹旗见了……感觉虽有,但难走心;因为,我原非主人,只是过客。但是,待我寻寻觅觅踏进海滨区1915年万国博览会遗址时,我的心头陡然一震!这感觉,与自己切切实实联系着,我知道,这是一种民族归属感;因为,百年之前,来自我家乡的香件、漆器与酱菜,曾经在这里,香了旧金山,着实地为我们露了脸,争了气。
其实,博览会全称是“1915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老美办会,与中美洲的巴拿马何干?原来,此巴拿马非为国名,而是河名,即巴拿马境内的巴拿马运河。此河自1880年挖下第一锹,由老美出钱,所以1914年灵佑通津日,也就是老美掌控河运权之时。作为星条旗下的财产,河长虽只有82公里,不足我们大运河的零头,但它却是使大西洋与太平洋航程缩短上万公里的水运通衢,其战略地位与经济价值,与苏伊士运河比肩,并称为“世界桥梁”。恰巧,这条运河提供舟楫便利这一年,一战刚开,欧洲遭困,货需大增,巴拿马运河成了贸易之舟的生命线。老美决定办一个用“巴拿马”冠名的博览会。此所谓博览搭台,河运唱戏。
谁来承办?旧金山站了出来。旧金山为啥抢下承办权?目的也是直白的:宣传城市,拉动经济。此前八年,1906年旧金山发生了8.25级大地震,死了3200人,烧了3万套房,毁了500条街,但不到6年,旧金山灾后重建,犹如凤凰涅槃,更为现代。黄金水道,黄金城市,黄金盛会,天作之合成了这座城市新生的标志。
1914年3月博览会代表爱旦穆到中国开始了游说参展之行。其时坐在总统宝座的是袁世凯,冲着美国是西洋承认“中华民国”的第一家,不排除初登大宝的他还有其他想法,反正他一拍大头,“中!”当即农商部成立筹赛会事务局,征赛通知立马雪片似的飞向十九个省。
二
1914年的冬天,尽管滴水成冻,但是,谢馥春、梁福盛与四美却激情燃烧,伴着一战炮声,出发了。
邀请函,就这般飞进了扬州城。
首先激起千层浪的是“谢馥春”,这家开张于清道光十年的香粉铺。原在扬城香粉业中与戴春林、薛天锡三足鼎立,经84年运作,至1914年已后来居上,一花独放,掌门人谢箴斋原是个颇具开明意识的近代企业家,那个中国历史上第一宗“五桶”商标官司,就是他打赢的。掂掂手中的“下战书”,他雄奋而起,扬州香粉不能只满足于做京货贡粉,只满足于被曹雪芹写进《红楼梦》,必须走出去,亮“香”!
跃跃欲试的第二家,是创于清同治七年的梁福盛漆号。其作品造型之优美、纹饰之丰富、线条之流畅、光泽之腴润,为世公认为“神工”。所以,曾经为慈禧制作祝寿屏风的梁老板,也不愿做藏于深阁人不知的扬州姑娘林黛玉,他也决定走出去,亮“工”!
第三家也坐不住了,这就是清嘉庆年间便驰名的四美酱园。此时,四美正处于“郡城之中最大者”的行业领跑人位置,自然也不甘心只配为闾巷人家的饭桌当配角,它也要到海外当一回主角,走出去,亮“美”!
1914年的冬天,尽管滴水成冻,但是,谢馥春、梁福盛与四美却激情燃烧,伴着一战炮声,出发了。他们联袂组团,将精品打包、装箱,走出了古城!这些出征者,其实都是刚刚剪了三年长辫子的扬州男人,他们是谁?又做了哪些押运、联络、推销、谈判、算账分工,我们已无从考证,我们只知道,这是一次壮行!他们携手全国4000家、10多万件、重达1500吨的参赛品,登上美国太平洋邮船公司海轮,随着汽笛鸣响,代表上世纪初中国经济生存业态与顶尖水平的货轮,从上海启航——去太平洋彼岸圆梦了。
三
31国的20万家展品……令人自豪的是,500位评委分三轮齐齐将他们庄严的一票投给了扬州人,三家老字号首战便斩金夺银。
海浪颠簸20多天后,船抵旧金山。我们的同乡前辈穿过维多利亚式房群街道,直奔博览会馆,一下子亮疯了眼。面前,2.6万平方公里的偌大展区,东起梅森碉堡,西延艺术宫殿,巍然矗立着多国情调的11个陈列馆,布展着来自英、法、德、日本、丹麦、荷兰、瑞典、挪威、加拿大、澳大利亚……31国的20万家展品,坐庄的美国人毫不掩饰地炫耀着火车头和电话线,端的琳琅满目,气势恢宏。那一年,人类开创了历史上历时最长、参加人数最多的博览会先河。
然而,百年之后,当我重访博览会遗址时,当年风光已不复见。原来当时建馆多用临时材料,一旦会终人散便大多拆除,所以,我眼前的一池春水畔,只余艺术宫和科技馆在巨大石柱环卫中,结伴兀立。那墙体之厚实、空间之广阔、拱券结构之雄浑,半圆穹顶之神秘,通廊石柱之强劲,竟使得我周遭的氛围有些空旷、有些寥落,有些荒寒,然而犹掩不住当年的凝重、庄严与高贵。
我想去搜寻中国馆的遗迹,哪怕只是一砖一瓦。惜哉垄草青青,昔日桃花已成逝水。所幸儿子从美国给我挖来了博览会老档案,让我终于重睹了“中国馆”的雄姿,这座花费了20万美金的建筑群,入口处耸立着宏伟牌楼,两旁拱卫者,有亭有塔,飞檐翘角,金碧辉煌,一派典型的中华气概;主体东、中、西三馆仿建太和殿,煌煌然一座浓缩故宫。就在这5万平方英尺(5400平方米)展宫中,中国人捧出了江西瓷器、安徽茶叶、浙江丝绸、东北大豆、山东粮油、北京地毯、四川白蜡、江苏棉纱、福建樟脑、广东乌木……自然,还有扬州香粉、扬州漆器、扬州酱菜。
谁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从1915年2月20日至12月4日赛会间,中国馆最是熙来攘往,尤其是9月23日“中国日”,驻美公使夏偕复到会种树刻碑,更是人头攒动。
我无法想象,来自全球1800多万参会者中,有多少有缘人的鼻腔,闻过谢馥春的香?那是鹅蛋粉的天然美妆,那是冰麝油的天生丽质;尤其被誉为“东方固体香水”的香件大观园:那些个馥郁而文雅的香囊、香珠、香袋、香牌、香佩……与其说亮“香”,不如说是亮“牌”——一个国际化妆品品牌,就这样香名远播了。
我同样无法想象,当梁福盛漆号将螺钿的、骨料的、宝石的、玉材的台屏、匾额、果盘、琴桌等扬州产品云蒸霞蔚、珠光宝气地展示于世时,那中国版的熠熠光华,灿灿耀目,该让老外们发出了怎样的惊呼?他们是否在玩赏之余能品评出东方艺术历史的幽香?
我还无法想象,又有多少参会者的舌尖,尝过“四美”的香:明珠乳黄瓜、浮屠宝塔菜、蜜枣萝卜头、花瓣什锦菜……味觉上的鲜、甜、脆、嫩,是否让人回味出东方式的赏心乐事?
285天PK之后,年底评奖拉开序幕。奖分5档,95—100分为特等奖,85—94分为金奖,75—84分为银奖,60—74分为铜奖,另设纪念奖,计发牌1218枚。令人自豪的是,500位评委分三轮齐齐将他们庄严的一票投给了扬州人,三家老字号首战便斩金夺银,助阵中国代表团获奖数独占鳌头,载誉回国。
四
他们给家乡遗留的,不止是一块闪光奖牌,更是一笔精神财富:他们是挣脱晚清闭关自锁牢笼的先觉者,是敢于投身世界经济大潮的先行者,他们血脉中流淌的这精神,叫开放,叫突破,叫创新。
回眸1915年的冬日,大概,扬州人会特意安排在“得胜桥”欢迎海外载誉的凯旋者,三家老字号的海外获奖,成就了许多家乡父老心中潜在的期待,调动了人们久违了的民族自信。百年过尽,重温那一刻,我们依旧仰视他们,那是一个个搏击广陵潮的弄潮儿英姿!
对外,他们就是一扇窗口,让外国人看到了江淮古城的生存与生活,领略了华夏文明的风物与风情。
对内,他们给家乡遗留的,不止是一块闪光奖牌,更是一笔精神财富:他们是挣脱晚清闭关自锁牢笼的先觉者,是敢于投身世界经济大潮的先行者,他们血脉中流淌的这精神,叫开放,叫突破,叫创新。追根溯源,数千年来,扬州先贤跋涉于陆上丝绸之路,破浪于海上丝绸之路时,明驼宛马,帆樯舟楫,所运载的不仅是汉代海盐、唐代铜镜、宋代饼茶、明代脂粉、清代玉雕……更是这种精神。正是这一精神基因的传承与弘扬,今天在全球一体化大背景下,后来者们正将中国制造、乃至中国创造的品牌与理念传遍世界。
我漫步在博览会遗址,久久不舍离去。因为,我在异域土地,找到了自己,我的根,以及我的魂。
(来源:扬州网 编辑/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