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龙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这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名篇《水龙吟》里的句子。那时,他正值壮年,却被投置闲散,做了个小官。宦途不幸诗家幸,晚秋,登上南京的赏心亭,北望江山,家国沦陷,辛弃疾忽然想到了西晋的张翰。家乡鲈鱼羹美,思乡也许只是一种借口,乱世归隐才是真正的目的。
追溯苏州成为贤士归隐之地的源流,西晋的张翰应算是滥觞之始。
莼鲈之思
张翰生活在西晋,一个被后世无限诗化为潇洒飘逸而实际上混乱险恶的时代。张家在东吴属于世家名宦,父亲张俨做过吴国掌管朝廷礼仪的大鸿胪,相当于文化部长。因为东吴末帝孙皓认为他有外交能力,于是派他出使西晋吊祭晋文帝——就是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张俨不辱使命,舌战群儒,折服晋士,却在归来途中不幸病死。
父亲死后不久,东吴被西晋所灭。因亡国之痛,兼之世事混乱,满腹才学而又精通音律的张翰,只能选择佯狂避世,恃才放旷,跳脱礼法约束。时人将其比作“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因为阮籍做过步兵校尉,人称“阮步兵”,因此也有人称张翰为“江东步兵”。
这个“江东步兵”也的确有几件让人啧啧称奇的事迹,都被记载于《世说新语》里。
先说一件不靠谱的事儿。有一次,张翰在阊门附近游玩,忽然听到金阊亭里有人弹琴,琴声清越,激昂不俗。张翰循声过去,看见了抚琴人。互通姓名之后,张翰发现原来这个人是会稽(今浙江绍兴)名士、号称“东吴五俊”之一的贺循。两个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下面一段对话,绝伦今古:
张翰:贺先生要到哪里去呀?
贺循:到洛阳去赴任,刚好在路上。
张翰:我刚好也有事北上到京城去,搭你的便船吧?
贺循:没问题。
问题是,张翰根本没有什么事要到洛阳去,而是临时起意,连招呼都没和家里打一声,
就准备登船北上了。想象一下,和一个谈得来的知音一路横船载酒,恣性漫谈,何等畅快!直到后来家人到处追问,才打听到他的行踪。这种说走就走的洒脱,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再说一件和阮籍有一拼的轶事。
阮籍逢人有青白眼之别,而于礼法更是不拘一格。据说他母亲去世,准备下葬的时候,他蒸了一口肥猪,饮酒二斗,临别嚎了一声“没了”,然后吐血一口。而张翰在悼念好友顾荣时也可谓有同样情怀。
顾荣也是“东吴五俊”之一,和张翰是相知一生的好友。顾荣病逝,张翰前去祭奠。因为顾荣(字彦先)生前喜欢弹琴,所以顾家人在灵床上放了一张琴。张翰见状,悲伤不能自已,于是跳上灵床,抚琴数曲。他边弹琴边说:“顾彦先啊,你还欣赏这支曲子吗?”然后张翰放下琴恸哭流涕,连与孝子的握手礼都没行,就出门而去。
君爱身后名
我爱眼前酒
到了洛阳后,张翰被实力派的齐王司马冏任命为东曹掾,相当于秘书类的辅佐文官。当时晋朝时局复杂,“八王之乱”后,纷争不断。同在洛阳为官的东吴名士陆机、陆云兄弟,最后就是因为裹挟在诸王的党争中罹难殒命的。有鉴于此,张翰常和好友顾荣一起喝酒聊天,感慨时事。
当时齐王司马冏骄奢淫逸,专横跋扈,在其手下做官,也是前途难卜。
张翰外表放诞,其实内心清醒。他担心自己不能善终,心里早已萌生退意。他对顾荣说:“如今天下时局难测,变故不断,不久将有大乱,我们这些有点名望者很难从中脱身。我本来就是山野之人,今后也没有进取之意,而你老兄却要多多保重啊!”顾荣握着张翰的手怆然泪下:“我也想和你一起回江南归隐,同采南山之蕨,共饮三江之水。但是我怕突然辞职,会遭到齐王的忌恨,事与愿违啊!”
秋天来临,落叶萧萧。张翰更加思念故乡,他想到了苏州的菰菜,就是水生的茭白,还有太湖里的莼菜和鲈鱼,这些都是在中原北方所吃不到的。张翰说:“人生在世贵在适意,何必受数千里外的官宦之累?”于是,命手下人打点行装,乘船南返。连个招呼也没和齐王打,就挂冠而去。因为是不辞而别,所以朝廷把他从功名簿上除名了。
除名就除名,和自由平安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张翰返乡后不久,齐王冏就因兵败被杀,他的属官也受株连,几乎被屠戮殆尽。好友顾荣九死一生,狼狈不堪地逃回吴郡。因此,很多人都暗暗佩服张翰的眼光。
张翰虽然疏放,但却是一个孝子。据说他母亲去世后,他悲哀至深,形容枯槁。张翰去世时只有五十七岁,留下诗文数十篇,可惜多未保存下来。
因为思乡,张翰写过一篇《首丘赋》,用《诗经》里“狐死首丘”的典故,来纾解思乡之情。这篇文章虽没有流传下来,但留下另外一首诗,名为《思吴江歌》: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
张翰活得潇洒自在,不为名物所累。在世时,有人劝告他:你这样“只追求一时的放纵开心,难道不在乎百年之后的声名吗?”张翰笑道: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如此潇洒旷达,果然不负“江东步兵”之名!
张翰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比如李白,他就有“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的衍生句子,在某些地方,他或许间接继承了张翰的放达;苏东坡则有“浮世功劳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的诗句;辛弃疾在一首词里,也写出了张翰的乡思情味,“秋风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看来,张季鹰和他的“莼鲈之思”,已经成为一个文化意象,不断被后人追念和感怀。
(来源:姑苏晚报;编辑/张闻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