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县扑火队的三个月:带走的和留下的

2020年04月06日 07:00:15 | 来源:荔枝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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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荔枝特报专稿 记者/周诗婕 李照

  4月4日,西昌森林大火遇难勇士追悼会举行。宁南县扑火队18名扑火队员各陪护一位勇士的家属护送战友骨灰回家。

  西昌殡仪馆外 市民挂起的横幅

  大巴车等候启程送勇士回家

  这支队伍成立于2019年12月30日,到第四次扑火时正好是3个月。3个月时间,让81人的队伍锐减到63人,其中3人受伤。

  追悼会前一天,西昌森林大火被扑灭,18名与遇难勇士关系较好的扑火员集体乘坐大巴车赶赴西昌与遇难战友遗体道别。此前每一次集体出发,大巴上总是很热闹,这些瞬间被拍成了短视频,3月30日晚出征去西昌的路上,24岁的陈科金敬了个军礼,又瞄向了大巴车上的同伴,一些队员还扭过头调皮地做了个“V”的手势,大家有说有笑。只不过,这一次去西昌,车上再没有人说话。

  4日下午,勇士的骨灰抵达宁南县,他们被安葬在宁南县烈士陵园。

  宁南县烈士陵园位于金钟山脚下,宁南县扑火队平时实操的训练地也在附近,相隔仅仅一百来米。

  金钟山地处大凉山余脉,是一处旅游景区,对于宁南县扑火队来说,这里对他们有着特殊的意义,18位遇难扑火队员曾在这里训练、打火以及安葬。

  三次扑火

  宁南县扑火队成立后,一共扑过四次大火。第一次是1月23日,那是除夕的前一天,宁南县境内的桃花村区域出现森林火灾。

  宁南县扑火队81人,一共分为8个班。每年1月到6月是当地的山火重点防控期,这期间内,每两个班轮流在营房驻训,周期为14天,其余人则待命。

  当时正在营房驻训的是二班和六班。中午时分,六班队员陈顺利和队友们结束驻训准备回家过年。陈顺利刚到家还没来得及洗澡,从窗口远远看到一个山头冒烟。不一会儿,他就接到通知要求十几分钟后集合。

  21人紧急集合上山,尽管这是宁南县扑火队第一次上山扑火,但是对于很多队员来说却不是第一次与山火打交道,他们中不少人此前都是民兵出身,经历过大大小小山火。

  经过几个小时作业,山火被顺利扑灭,晚上11点半左右,全员安全回到营地。这一晚,营地食堂的师傅为他们准备了宵夜,吃完宵夜,队友们相互道新年祝福后回到家中准备迎接除夕的到来。

  第一场硬仗结束后的假期并不长。根据宁南县春节防火护林工作需求,对国有林场、林草交错区、连片坟地等重点区域严防死守,对火灾多发地段增设管卡、增派护林员,切实加大巡护密度,所有扑火队员被要求春节期间巡山。

  即使过年期间必须要与深山老林相伴,扑火员们也看不出半点怨言。这支扑火队成立次日曾获得宁南县林草局授旗,驻训期间每个月还有1500元补贴,对于很多农民出身的扑火员来说是一个既有使命感又能补贴家用的差事。

  春节巡山期间,一班的樊桂伟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巡山时的自拍,配文写道: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用我们的行动来怀念木里英雄。他当时并不知道,几个月之后,他成为了“宁南英雄”,留下了家里三个孩子与两摊晾晒准备酿制米酒的糯米发霉变质。

  春节后不久,宁南县大同镇发生火灾,这一次火情严重,大火蔓延了几座山。早上六点多,宁南县扑火队81人全员接到通知上山,九点左右,他们到达火场,只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又一次成功控制住了火势。81人平安回到营地,赶上了热腾腾的午饭。

  陈顺利还记得,当时由于疫情期间防控需要,81人每人打好盒饭后零零散散蹲在一百多平的营房内默默吃饭,大家都挺庆幸,这次打火大同镇火场附近通路,车能直接开过去,节约了很多时间,因此格外顺利。

  第三次森林大火发生在3月16日,正好发生在金钟山一处山体,直接威胁到城区。由于高压线损坏,大火从山脚烧到了山顶,下午两点五十左右,整个扑火队81人全部接到通知到营房集合。上山的道路全是山路,每个班用5辆摩托车带人背装备上后山,此后还需要步行两个半小时,好在虽然路途艰难,他们还是成功控制了火势。

  三次全胜的经历让这支队伍信心满满,没有人意识到,灾难将在不久降临。

  再也没有回来

  宁南县扑火队队员照片墙

  宁南县扑火队的营房里,81名队员的照片依旧齐齐整整地摆在一起。照片是红底军装,每个人都很精神。西昌火灾勇士的追悼会上,也用了这组墙上的照片,只是18名队员的背景灰了。

  驻训营房的椅子上,摆着刚从西昌送回来的队员行李。司机在运回时大哭,“去的时候,他们一车人在后座有说有笑;回来的时候,我只送回了21个包包”。包很新,黑笔写上去的名字和电话尚且清清楚楚。

  据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介绍,2016年,国家要求每个县必须组建一支专业的扑火队。扑火队要求队员集中驻训,执守备勤。然而囿于宁南财政压力和火情风险等实际情况,宁南县扑火队直到2019年12月30日才正式组建成立。

  扑火队队员来自宁南县的各个乡镇。包括队长和队员,一共81人。队长何贵银是当过多年消防兵的退伍军人,负责队员的实操和培训。队员们分成8个班,每15天驻营轮训。宁南县扑火队只需要在防火期1—6月驻训,队员们都是每两个月轮到一次驻训。而队长何贵银6个月都需要在。

  不驻训的时间,这些队员是宁南县城里的普通居民。殉职的18名队员中,黄元林在县城开了一家羊肉面馆,张树伟在家门口经营着一家渔具商店,曾顺富和妻子是理发店的老板,樊伟林在街头卖米酒,钟生文家的五香豆腐干很有名……

  出事以后,有人曾质疑宁南扑火队是“草台班子”。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很生气,“我们队员里大部分都是老扑火队员,只有一两个新人”。六班队员陈顺利也向记者澄清,“我们不可能像外面传言,不专业,只训练了几天。我们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曾是民兵应急分队的,此前已经参与过很多次抢险救援。在这里,也是半军事化管理,每天都安排有培训课程”。

  宁南县扑火队一日生活制度表

  宁南县扑火队营房的黑板墙上,贴着每天的培训内容和时间表,包括队列训练、政治教育、体能训练、扑火知识培训、机具理论学习、灭火基础理论等。培训老师都是队长何贵银。

  实操训练距离营房约3公里,是金钟山脚下一片羽毛球场大小的空地。下午的时候,太阳炙热地烤在脸上。何贵银总是自己站在太阳最先晒到的那一边。他在队前讲解完以后,会让两班队员分班训练。如有做错的队员,他会上前纠正。如果还不得要领,他会站在队伍前再次做出示范。

  何贵银是个好老师,六班班长刘树维和队员陈顺利都这样说。队员们都很服他,不管是专业还是人品。“他每次打火,都是自己冲在前面,时时回头提醒我们”。牺牲队员们留下的工作笔记里认真记录着队长讲授的《灭火基础理论》。其中,“火场险情原因分析”一节中写到了三种险情,“一是风力超过五级,二是地形险要地带的夜间时段,三是温度超过20度的中午时段”。

  宁南县扑火队牺牲队员曾顺富的工作笔记

  此前的三次扑火,从未遇到过以上险情。“我们不和火正面刚。尤其是吹风,肯定不到正面去。我们主要是穿隔离带,打余火,预防死灰复燃”,陈顺利说。

  但3月30日的火情明显比此前严峻得多。据凉山州气象局消息,3月30日起火当天风力达7-8级。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在7点30分左右接到通知,请求支援西昌。随后,他安排了集中驻训的一班和五班队员支援。另据界面新闻报道,当晚10点37分,宁南县扑火队到达约定地点。

  这是宁南县森林草原专业扑火队挂牌成立后,首次外调打火。

  官方通报显示,扑火队在前往泸山背侧火场指定地点集结途中,因风向突变,林火爆燃,殉职牺牲。找到的时候,队员们的遗体都是趴着的。这是牺牲队员留下的工作笔记里排在最后的避险方式,“烟气大多聚集在上部空间,应尽量将身体贴近地面匍匐或弯腰前进”。他们努力用学到的训练方法逃生,但还是没能逃出参与扑救的第四次山火。

  六班班长刘树维是在凌晨觉察到不对劲的,此前一直在群里更新信息的前方队友突然失联了。他一直拨打电话却没有人接通,直到凌晨四点多,他打“干儿子”陈科金的电话被另一位队员岳仕明接起。

  “我当时就问他安全不,他就哭,一直哭。”刘树维说,岳仕明告诉他,只有自己和陈科金以及陈友冲幸存。陈科金滚到了岩石下面,无法爬起来。岳仕明背起了陈友冲,却背不起陈科金。 

  殉职队员黄元林最后拍摄的视频显示,大火越过山头,熊熊燃烧,步步逼近镜头。风声呼啸,草木炸裂。他在视频里气喘吁吁,“跑都跑不赢”。在他们的遇难地柳树桩,一台风力灭火器被山火烧成碳色,烧焦的树林里散落着防火鞋、水壶等遗物。有村民在石头下压了几副毛笔写的挽联,“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勇士英雄,一路走好”。

  带走的和留下的

  宁南县扑火队营房宿舍

  18名战友牺牲后,营房的时间也静止了。3月30日队员们出征的那一天,是一班和五班驻训的最后一天。3月31日,即轮到二班和六班的驻训。何贵银在接到支援西昌火灾的通知后,召集一班和五班的队员出征,也安排二班和六班的队员,留守待命,随时支援。然而群里,却再也没有等到支援的信息。

  出发那天,六班的陈顺利还给五班的张树伟打电话说,“你去打火,打不熄了跟我打电话”。他们是初中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直冷静克制的陈顺利背过身去哭了,“对别人,他们也许只是一个名字。但是,对我来说,他们是活生生的人”。

  陈顺利来自天鹤村,这一次山火中,来自天鹤村的五班牺牲了9名队员,只有1名幸存。组建扑火队时,每个村都是10个名额,同村会被分到同一个班。陈顺利却因为“倒插门”到梓油村,用了梓油村的名额,被分配到属于梓油村的六班,没有参与这一次的出征。

  四班的胡明海原本也不是此次出征的队伍。但是一班一位队员此前因为生病请假,正好胡明海对于灭火设备运用出色,因此被抽调一起支援。这位请假的队员也因此自责歉疚,每天在医院输液。“他其实在之前就请假了。并不是因为不愿意上山扑火。大家都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心理压力也很大”,陈顺利说。

  二班和六班的所有队员有着同样的心理压力。出征的第二天3月31日,即轮到二班和六班的队员换防。刘树维和陈顺利来到此前的训练场,一位市民认出了他们,忽然指着他们感叹道,“你们真是运气好,躲过了这一劫”。刘树维和陈顺利瞬间陷入沉默,表情凝重地低头往回走。

  留下来的人,心里扎着两根刺。一根痛兄弟,一根痛自己。如今的营房,变得很安静了。21张驻训床位依旧保持着出发时的样子,除非接访,队员们很少踏进那个房间。

  刘树维进去一次,哭一次。十张上下铺,一张靠边的单人床,每张床下面都摆放着脸盆和鞋。营房生活简单,几乎看不出个人痕迹。但对于队员们,这里有各自交汇的人生。陈科金是刘树维在武装部训练时认的“干儿子”,他为刘树维在床头装了一个挂帽子的小挂钩,“这样就方便多了”;钟生文曾约陈顺利一起跑步,陈顺利没能坚持,钟生文自己跑,肚子瘦了一圈;黄元林被他们叫做“黄大炮”,因为个子高;张树伟人缘好,陈顺利经常和他一起耍,跟他相约“回来请你喝酒”……

  80名队员,每两个月轮一次。不同班的队员,甚至没有机会合影一张。他们最后的交汇是微信群里的一句嘱咐,“兄弟们注意安全”。

  刘树维接牺牲战友刘兵回家

  刘树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接兄弟回家。18名战友接18名战友,18辆大巴车从西昌开到宁南。他依旧穿着那身森林消防服,座位旁边是兄弟刘兵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大巴回到宁南时,送行的队伍有好几百米长,人群中有人大声哭喊“英雄,一路走好”。

  在陵园,留下的扑火队员和带走的战友们最后告别。18名烈火勇士长眠于金钟山下,永远守护这片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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